【原创】文字的妙用

江南先生

近日读《史记》，如嚼晒干的鱼皮，虽有味，终甚费劲。晚，炽光灯雪亮，屋静人闲，为寻圣人之道，读《史记·孔子世家第十七》，半懂不懂，实不像小说那样淋漓酣畅，便于阅读。我想古人写文，诘屈聱牙，读不顺畅，多是为了节俭文字，因为古人写文，一字一字刻在竹简之上，甚繁，为求简洁，一字有一字的用途，不像今人写文，费话多而思想少。古人字少意深，若读之不思 ，极难得其精髓。如孔子出生，司马迁只用了十一个字便介绍得一清二楚，明明白白，文曰：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。从这句话便知孔子出生不同常人，用现在的话说，就是私生子。“野合”两字，道出孔子的父母关系不合礼义，非明媒正娶，纯属不正常关系。不正常关系有二：一是男女偷情。蓝天白云，旷野无人，田塍埂坎，花草相依之际，两人跌打滚爬于尺许深的草中，或深林人静，光照树斜，牛卧羊啮之际，两人相拥于稻草之上，不管哪一种情形，幽会偷情之举都是有违常理、有悖人伦的，然而这正是这“野合”之不义，有了孔子不平凡的出生。别看“野合”有粗野、简陋之嫌，也正是这不屑一顾之说法，才有文章之生气。若说“通奸”或“同居”，终缺少一种野性之美。由此我想到《十日谈》中那些西方的偷情高手，从窗户爬进情人之卧室，是求一个“偷”字，由“野”相比，显得文气与羞涩多了。二是强奸之暴行，然在远古时代，实不象今人这样礼制完备、文明进化，“强奸”一词，用得过于直露，男人动粗，欺压女人是常有的事，就拿今天来讲，这无人道的暴行不也时常见之报端，不过现在是法制社会，强奸毕竟是犯法的行为。无论哪一种关系，“野合”一词绝妙无比，有谁能将男女之事说得这样简洁明了，且有一种野性之美。
想现代人写文，要么浅白如自来水，要么高妙如山中僧，让你半懂不懂之中有重重的失落之感。随意翻开一本书或一本杂志，你都可以找到一看就明白，一看就不想看的句子：“我本沙漠一滴水，蒸发转世。人人管他叫水做的男人。”多亏贾宝玉不在今世，否则见了这句话，一定要与他理论：女人才是水做的，要是男人也是水做的，男女还有什么区别呢？男人不是水做的，而是泥巴做的，不信，男人怎么会那么脏，男人怎么一见到女人的眼泪，就心软如一团棉花？当然贾宝玉不会计较这些文字，为什么？现代人写文如淌自来水，多的是费话，少的是思想。再看一句话：“你我相识，我认定凭的是缘份。我感觉：一直寻找的就是你。”只要识字，谁看了这句话都会说我懂。懂什么？说话的人在追女人（或男人）呗，看他（或她）心里的意思，追得挺辛苦的，要是成了倒好，要是不成，那可以用“惨不忍睹”来形容了。别以为我摘的这两句话没有出处，前一句话是台湾散文家王鼎钧在《千手捕蝶·水做的男人》的开头语；后一句话是摘自《美文》一书中艾吉写的《情话轻声说·缘份》头一句。不要以为我在批评他们，我是说现代人写文浅显明白，好懂得很，读起来不那么辛苦。要说现代人写文难懂的也有。“我的最爱是西湖”、“你长得好酷”、“我们去2—2（跳舞）”，要是没有人作翻译，大学教授不见得懂这话的意思。好在现代文好懂的多，难懂的少，所以也不必担心别人在作文中写“1775”（我要造反了）。
说真的，我不喜欢古文，但为了与古人沟通，与古人做知己，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读那“之乎也者”，还好有时也能读懂一些古文，觉得老掉牙的古书还是有啃头的。比如《史记·孔子世家第十七》中有一段文字，我懂。文字如下：
孔子适郑，与弟子相失，孔子独立郭东门。郑人或谓子贡曰：“东门有人，其颡似尧，其项类皋陶，其肩类子产，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，累累若丧家之狗。”子贡以实告之。孔子欣然笑曰：“形状，末也。而谓似丧家之狗，然哉然哉。”
大意如下：孔子到郑国去，在路上与他的学生们分了手，他独自一人站在郑国的东城门下。有个郑国人对孔子的学生子贡说：“东门那个人，他的脑门长得像尧，他的脖子长得像皋陶，他的肩膀长得像子产，但是他自腰向下不到禹三寸，憔悴颓丧的样子如被人打的狗。” 见到老师孔子后，子贡把郑人的话如实告诉了他。孔子不但不生气，反而笑着对子贡说：“说我的长相，像，是次要的，但说我像丧家之狗，太像了，太像了！”别小看这段文字，把孔子颠簸流离的一生写活了。孔子不愧为圣人，不但对这个郑人不生气，还自我嘲弄说这郑人讲得太对了。要是没有坎坷之经历，没有大度的胸怀，能这样心安理得接受别人的“恭维”吗？一生四处寻求仁人治国之道，结果呢，理想破灭，人面憔悴，不是丧家之狗又是什么？
古文并不全是枯燥，要是能静心品读，其间的味还是有的。若能通过文字这座桥梁与古人对话，谈论人生理想，要比同今人谈此话题，有兴味得多。世人多求实用简单，像古文这样不合时宜的文字，还是远离的好。其实愈是古旧、深奥、费劲，愈是摇曳、震撼人的心灵。我试着去接近古文，明知这种接近于我的生活毫无补益，但我仍义无反顾地走近古人给我们留下的这片古老而又神秘的森林，在无数棵不知名的树种与花草中寻找我们业已丢失的东西。
    人到中年，虽不敢说追求时尚，但也不甘落后，学做生意，学跳舞，学电脑，学各种现代管理技术，学外语……凡是时髦的东西都抢着去学，结果呢，非但未赶上时代，还把自己弄得心情浮躁，精神紧张，心灵疲惫。年轻人与我一谈天，都说老师你的思想是哪时代的，太落伍了。其实想一想我与他们相差不过十多岁，然而我们的思想距离相差足有一个世纪。“一个世纪”不免有些夸张，但确确实实我们已存在了那不是代沟的代沟。如果我要说我现在喜欢上古文，而且是硬着头皮去喜欢，不定有多少人笑我迂，笑我“病入膏盲，无可救药”矣。好在人是自由的，你追求什么，没人横加干涉，读《史记》，还是读《厚黑学》，或是读一本言情小说或叫人如何赚钱的书都一样。只要你不把自己弄得鬼不像鬼，人不像人的，你就是一个现代人，住在两室一厅或三室一厅的房子里，享受都市的种种便利，吃着四季新鲜的蔬菜，腰别着拷机或手机，和情人幽会，有谁敢说你落伍，不现代。

[ 本帖最后由 江南先生 于 2007-9-4 16:35 编辑 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