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值冬夜,一个人披着呢子大衣,坐于桌前,怀想一些旧事,觉得有必要忆一忆,一则是为了林泉高致,抒文学之趣;二则是对往事的回忆,惜今日之生活;三则借此感人情之温暖,不至于将来困顿时空怀余叹。
最先尝冬夜之苦,是读初三的那年。我寄宿二舅家。二舅住的村子离一里多路,晚上七时,天黑有风,我常单衫着袖,赶往学校上晚自习,归来时天寒地冻,人冷如鸟,缩着脖子,逆风而行。至舅家,又苦坐灯下,读书至深夜,全身冰凉,做完作业,上床就寝,因家贫,无厚被,床上铺稻草垫,上铺一床单,被子是薄薄的旧棉絮,盖在身上如冰,夜中常冻醒,翻来覆去,难以入眠,但家中无被,只好辗转反侧以抵寒,晨起,脚面至大腿冰凉,好在年轻,无甚感觉,换成今日,那苦是吃不了的。那时懵懂,也不觉得苦,但这中冯让我铭记于心。偶翻佛书,始觉这苦不大,引一文作比:“铁脚道人尝爱赤脚走雪中。兴发,则朗诵《南华经·秋水篇》,嚼梅花满口,和雪咽之,曰:“吾欲寒香沁入肺腑”。和铁脚道人比起来,我的苦也可称得上幸福生活,但我不能爱之,更无雅兴在雪中吟庄子的《秋水篇》,至于“嚼梅花满口,和雪咽之”,那是痴 人所为,我不屑为之。铁脚道人真是可怜,连一双草鞋也没有,而我虽冬日寒苦,终有布鞋一双,不至赤脚行走于地。
冬夜之苦,尝不言它。冬夜也有趣事,一晃已近二下余载。那年各地预报有地震,我村家家搭一地震棚,白天在屋内活动,晚上皆睡地震棚。地震棚不大,仅容一床,棚大小视家人多少,人多棚稍大,人少棚小。有一夜,我和同村小伙伴偷得一鸡,不敢食,夜半大人皆熟睡,我们六个人将鸡毛拨尽,放于锅中,适值同伴家中有柴油,我们用料棉絮浸油放入锅塘,火甚旺,我们围坐锅塘,有说有笑。鸡炖熟后,我们大嚼其肉,甚快慰,三更天,天黑夜冷,屋外寒星高照,我们兴致颇高,决定再去偷人家泥鳅。冬日乡下多水田,村人常在竹条上拴一线 ,线头有竹针,甚细,上穿蚯蚓,下钓于田中。我们一行六人,绾起裤脚,赤脚行于夜中,至水田,各自分头去起一家的钓竿,一边起,还一边唱,一点也不觉水寒刺骨。起完钓,一路笑着回村,洗尽脚,六人挤于同伴家的地震棚,呼呼大睡。天亮始觉床上有湿,原来是一人尿床了。若换成今日,说什么我也不去吃那个苦受那个罪,但那时候倒不觉得苦,非但不苦,还充满乐趣。这又使我想起懒残的一首诗,也是关于冬夜的趣味的,摘如下:
深夜一炉火,浑家围奕坐。煨得芋头熟,天子不如我!
在冬日是常吃山芋的,记得冬日清晨,母亲从地窖中掏出一篮子山芋,到村北的塘中去洗 ,然后切成块,和米烧成稀粥,又甜又香,热乎乎的,很好吃。但冬夜煨山芋倒未做过,我想这与我少时偷鸡炖熟就着火光取暖,快意差不多。
我之怀念冬夜,倒不是冬夜的趣事,而是冬夜的寂静。窗外瑟瑟寒风 ,屋内枯灯一盏,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做功课,虽不热闹,但学习效率却很高。我喜欢冬夜,有一更深层的原因就是它能锻炼人的意志,给人一种坚韧不拨的品质。在冬夜静坐默想,难免不去感谢一个人。我一直喊她大嫂,但不是亲嫂,胜似亲嫂。认识大嫂,是去给她的孩子补课,由于大哥大嫂的热情,我成了他们的小弟。一天上我去她家陪小侄读书,她见我下身单薄,问我穿了什么,我说:“一条球裤啊”,她说:“你没毛裤吗?”我说:“我从小到这么大还没穿过毛裤”,嫂子听了,十分诧异:“你真能苦,我帮你打一件”。一个星期后,嫂子把崭新的毛裤递给我,我差点掉了了眼泪,我感到了人情的温暖。事隔近十年,我仍记得嫂子把毛裤递给我的情景,在我写此小文时,我身上穿的仍是一件球裤与嫂子打的那件毛裤。我能说什么呢?我是一个幸运的人。在这清冷的冬夜我能不怀念可亲可敬的嫂子吗?每当自己懒散的时候,我就以此鞭策自己。
如今的冬夜,是谈不上苦的。坐在桌前读着闲文,难免不发思古之幽情。行之小文结尾,以一则禅的故事以添余兴:卢尚书简辞有别墅,近枕伊水,亭榭清峻。方冬,与群从子侄同游,倚栏眺玩嵩洛。俄而雪霰微下,情兴益高。因活廉察金陵,常记江南烟水,每见居人以叶舟浮泛,就食菰米鲈鱼。近来思之,如在心目。良久,忽见二人衣蓑笠,循岸而来,牵引水乡篷艇。船头覆表青幕,中有白衣人与衲僧偶坐;船后有小船,安桐甑而炊,
角仆烹鱼煮茗。溯流过于槛前,闻舟吟啸方甚,卢抚掌惊叹,莫知谁氏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