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中阴冷,不肯就寝,坐于桌前,读书甚无味,只好求之于笔,写无聊意。池莉说“话语是一个陷井”,明知是陷井,还得往下跳。池莉跳,是有钱可捡,有名可捞,我往下跳,是求生活意,无聊意。生活简单,吃了睡,睡了吃,有点像猪,但又不同于猪,不同之一是没得围栏,不必看他人脸色;不同之二是有思想,能言人鬼,通天物,比如窗外雨声,听得细切,尤如回乡之音。既然不愿过猪之生活,就得学会笑,学会人语,学会写“窗外芭蕉两三叶,风亦泣泣,雨亦泣泣。”风没有泣泣,雨亦不泣泣,春寒倒走得勤,在石城下悠悠地徘徊。
记得曾写过一篇小文,说南京是住家的好地方,家未住成,人倒来了,在随园的某个陋室里做着思乡的热梦。同室的人不甘寂寞,出门遛跶去了,而我没有地方可去,读了董桥的一些短文,热梦也不做了,写起了陷井似的话语,话语不热切,也无香枕与可口的牛排,姑且算是码起了中国的方块文字,文字不厚重,轻飘飘的,似逝去的一些日子。南非作家纳丁·戈迪默说她六岁就写故事了,羡煞之余,想起过去的往事。我六岁读书,书丢在人家的粪堆上,自己去捣鸟蛋。玩皮归来,得到的惩罚是“你放牛去吧”。牛是放了,戈迪默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,我只能沦为教书匠,还算是上帝没打盹,给了我一个上学的机会。十六岁时想写故事,终因家境贫寒而未能如愿。诺贝尔文学奖是不想了,“金陵城里一游子”,将在这里度过一段日子,或许这是上帝对他过去写的一篇小文的奖励吧。
我想象不出吴敬梓在这里是怎样度过他的一生的。一生慷慨,换来的却是一部小说,六朝金粉总算没有迷住这位乡下阔少的眼睛。一部《儒林外史》痛斥了多少人间不平事,温和的吴敬梓怎么也想不到《范进中举》成了千古名篇。胡屠户的势利、范进的颠疯、范母的不知所措都让人觉得世事不过如此,范进手中的老母鸡也不过如此,从颠疯的范进手中挣脱,逃命去了。吴敬梓没中举,或者说吴敬梓已看穿了八股取仕的荒唐与可笑,在石头城下过着潦倒落拓的生活。我们不也在现代的“科举”下学着范进的样子跌跌趴趴地在现实中走着么?——还好,我们还没有变疯,还没有让肥肥的老母鸡从手中挣脱,它在故乡的院中“咯咯”地下着蛋哩。
在随园里想着吴敬梓,可能是“亲不亲,故乡人吧”。拜访吴敬梓故居,是二十年前,也正是青春年少时,和我的同窗好友正华兄一起去的:小小的庭院,几间素洁的平房,里面摆放着不同译本的《儒林外史》,院内有修竹,有松、有万年青,有轩廊小径,庭外是翠绿的荷塘,田田的叶子间开着几朵奔放的粉白的荷花,一个放牛娃在不远的田埂上放牛。我们曾信誓旦旦要合写一本小说。当时年少气盛,很为自己的理想激动了一番。二十年过去了,我们的小说梦早已变成现实的可笑念头,但那本未完的小说何曾从我们的心中消失?
呆在美丽的校园里,没有事做,只能靠写小文打发冗长的时日。下午没事,去中华聊天室,“ 江南先生”一出现,便有三、四个网友来问好,心甚宽慰,但聊天的兴致早已变为春寒,匆匆地上,匆匆地下。——没有心情,只有无聊似接连不断的春雨,时阴时晴地下着。榕树下投的“想象的生活离我们越来越远”被编辑大人“枪毙”,不知何故?我自己感觉写得不错,没成想我心中的上帝——编辑大人不接电话,只好由他删去,另寻别的生活去了。
南京是住家的好地方,可我只能在此客居一年,瞧瞧金陵城下的六朝风月,是否仍有秦淮歌妓的美丽倩影。自由有自由的好处,无聊有无聊的好处,话语的陷井常跳,捞起的不过几枚记忆的叶片而已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