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想学一学古人吟咏风物,或学一学现代人怀人忆事,了了成篇。但又做不到,原因很简单,那就是古人多生活在“方宅十馀亩,草屋八九间”的乡下,做了官,又退隐在此,置地盖房,巧搭楼台亭榭,移花接木,弄得庭院深深,庭外湖光山色。没事的时候,吟吟风物,倒也混去了不少好日子,而我们现在大多蜗居在城里,推窗而望,除了楼、电线竿,就是一角蓝天,不大,纳不下一朵云。想吟,无物可吟,只好写青春时尚,小资情调,在下一点,写男盗女娼,或“亲密接触”。而我生于乡下,熟悉柴门白屋,鸡鸣树颠,至于时尚,我不喜欢;小资,我没资格;男盗女娼,我更避之如遇蛇蝎。写不来,就想学一学他人,作回忆文章,什么京华风物,什么燕京旧事,什么金陵怀古,不怕不动笔,就怕找不到可攀名人的点头之交,什么我忆沈从文,什么说钱(钱钟书),什么“聆听大师们的讲课”,看了让人觉得特恶心。想我们寻常百姓,三朋四友总得有几个,若动笔去写,却写不出感人的东西,而人家与名人只有一面之缘,就能写上千儿万把(八百不够数)字,写这类文章的人,多是二三十年代的人,老来无事,老树新发,忆一忆旧事,或捞一点稿费,倒也不惜自贬身价,拾人牙慧或拍人(当然是名人,而且是死了的名人)的马屁,好不朽。而我年纪青青,生于文革之时,阅历甚浅,几十字可打发,所谓“旧事”也无非是儿童在乡下放牛,挑猪菜,捉鱼,看田一类的不入大雅之堂的趣事。
学不了古人,也学不了今人,那么学谁呢?“夕阳芳草寻常物,解用多为绝妙词”,袁枚很自信,即使“夕阳芳草”,也能寻得美与诗意。我不写夕阳芳草,只写树。树也是寻常物,若“解用”,似乎也值得一写。我不写故乡的树。故乡的树都是十几年前的旧物,一写肯定要落入俗套----回忆。我写丈母娘家院前院后的树,因为这些树近。从小城坐一个小时的汽车,便可以见到它们。院内树多,有枣树、柿树、桃树、香椿树、桑树、槐树、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树。这些树中,果树都是四年前丈母娘栽的,栽的原因很简单----她有了孙子,准确说有了外甥女,也即我的女儿。知道小孩嘴馋,等她长到要这要那时,这些果树也结果子了。
枣树三株,在前院。西边有一株,干细而高,枣大而圆,微白,已很甜,所以立秋未到,树干伤痕累累,只有几个倭枣,孤零零地在树上荡秋千。东边两株,并排,靠北这株,一到夏天,树矮叶密,枣大而木讷,泛白,仍不甜,嚼之如木;泛红,始甜,枣肉粗而难嚼。靠南这株,树高介于二者之间,枣小而圆,白时即甜。有枣,院中并热闹起来。秋风一起,大人小孩便持大竹竿,找最圆最大最红的枣打。女儿人小鬼精,叫奶奶捡,用篮子装,然后谁也不给吃。有时,怕人抢她,找个自以为安全的地方收起来,我们偷笑。
柿树五株,前院两株,后院三株。前院的柿树,抬眼可见,春天一过,叶深而发亮,好看,尤其到了秋天,叶落果红,柿子似一个个红朴朴的小脸蛋悬于空中,不但好看,还好玩。每当这时,丈母娘总是说:“吃不吃无所谓,只是看了它们,觉得好玩”。丈母娘已近五旬,有此童心,真是难得。没事,坐在门前,一边吃饭,一边望这些灯笼似的柿子在枝头挂着,确也有意思。
最后,写桃树,花美,但树栽的不是地方,所以“人面桃花交映红”的镜头不易见到。桃树栽于后院,靠后面的小溪,且有柿树相挡,若不留神,寻它不着。桃树三年仍结,去年始有桃,不大,且不甜,孩子们不理它,大人也就跟着不理它了。
果树写完,没树可写。不是没树写,而是意义不大,我不吟风物。院中有树,夏天乘凉,冬天晒阳,都是好去处。我爱树,不管它生在何处,生没生虫。我更爱栽树的人,因为他们,山有了青发,水有了绿波,村有了鸟啼,孩子有了笑声。爱树,难免想栽树,不日前,在丈母娘家的田头栽了一竿竹子,不是为了“可以食无鱼,不可居无竹”的清高之举,而是觉得多栽一棵树,多一些绿荫,多一些氧气,看上去“郁郁苍苍”,心情涤畅而已。回过头来,再看一看古人,若不从物质角度考虑,他们活得比今人潇洒,比今人有情味、诗味。比如读王筠的《楚妃吟》:“窗中曙,花早飞,林中明,鸟早归。庭前日暖,春闺香气霏霏。香气飘,当轩清唱调。”有花有鸟有树林,没事的时候坐在轩廊上唱它一曲,好不惬意。再看今人,“不久,我的阳台上生长了许多草花,那些盆中的花儿呀,由于风雨的侵蚀和吹打,枯的枯,萎的萎,我努力了整整一个冬天,也挽救不了它们的命运。”(马莉《草花》)小小的阳台,几只圆圆的盆儿,还有枯萎的草花,看着它们死去,多没劲呀。我是今人,想往古人,明知不可求,只好求其次,去乡下。乡下有花有草有树,还有浓浓的乡情。啥也不学了,还是和女儿一起去田埂上摘豌豆,捡嫩的放在口里甜甜地吃,比比看谁吃得多,看谁吃得快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