偶在《董桥文录》中读到明朝杨龙友叹喟燕子矶时写的词,觉得好。
时寒江凄清,山骨俱冷,其中深远澄淡之致,使人领受不尽,因思天下事境,俱不可向热闹处著脚。
其中有一句很耐人寻味,那就是“因思天下事境,俱不可向热闹处著脚。”这正应了止庵说的“文章高低,看其写作时的心境”,而那个梦蝶的庄周早就讲过“心斋坐忘”的话,只不过我们一般人都当作修身的偈语罢了。
清晨起来,听窗外雨声。余秋雨的夜雨充满诗意,而董桥的雨声并不诗意。我的雨声呢?与诗无关。我真切地听屋外的雨,小雨如泣凄清冷,大雨如注曹切切,急促中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。我聆听,如一戏子。
耳中的雨声似乎有点意思,不过它已不是我少时听到的雨声了。眼前的雨声,是安逸的雨声,是生活不愁的雨声。我伫立窗前,想寻找点诗意。嫩绿的柿子叶在雨中油亮油亮,而那棵高大的法国梧桐,去年还枝繁叶茂,今年突枝孤干,业已死去。粗大的枝干上挂着又密又旺的葛藤,借着树的臂力,一个劲地往上撺。是葛藤缠死了梧桐?我之所以这么想,因为我实在找不出梧桐死去的原因。我住二楼,抬眼南望,窗前只有一棵梧桐和一棵樟树,樟树活着,而这高大的梧桐却倒下了。这有似乎有点象征意义。那法国梧桐像个伟岸的男人,屹在我的窗前,而那葛藤不就是一个柔弱纤细的女人么?柔弱纤细的葛藤怎么会缠死一棵粗壮高大的法国梧桐?生命难道是如此脆弱?我百思不得其解。
这棵有四层高的法梧在这个春天死去,或许它去年冬天就已死去,只不过它死时那么安详,那么坦然,那么悄然无声,我们无从感知而已。我之所以发现它死了,是因为在这个春天,我没有看到它那绿色的树叶在风中唱歌。我的窗前再也没有那“华盖如云”的气象了。我有点伤感,为梧桐,也为绿色。
那葛藤却生命力旺盛,由墙角一直爬到树顶,密密匝匝的像一个张开魔爪的女巫。它们的叶子碧绿碧绿,挂在梧桐的枝枝干干上。但我仍喜欢不起来,因为那不是它们的天地啊。它们无处不钻营,只要有所凭借,它们就一直贴上去,贴上去,也不管危险不危险。它们占满了枝头,仿佛那才是它的凭依。
雨中一只小鸟落在树上,还未站稳,就急急地飞到低矮的绿叶浓密的樟树上。而这大树再也不能遮风挡雨,甚至一只小鸟都不行,我为此而悲伤。
人家“卧篷听雨”,而我只能站在窗前听雨。雨声倒并不让人讨厌,但终不是充满诗意的雨声。我想起了友人,于是写了一首歪诗:
数载无音声正衰,
遥想折枝度花开。
枝无可折人多情,
信手涂得一篇来。
朋友看不见,也只能自写自遣我之情怀了。无事,读李白诗,发现李白写的诗豪气干云,而当今的诗人恐怕再也没有骑龙乘鸾的气势了。追其原因,忽有所悟,原来是“古代文士多佩剑,逍遥无为天间地,而今文人多瘦弱,剑气不足文章输”。看孙犁说的“令老矣,文学人生,两相茫然,无动于衷,甚可哀也”,说得多么老气,多么气馁。老又何为?有人说“青年写文宜深沉,中年写文宜达观,老年写文宜放荡,但无此功夫,胡乱写将去,也无他”,你看说得多好。看李白晚年诗作,觉得风骨仍存,“九日龙山饮,黄花笑逐臣。醉看风落帽,舞爱月留人。”一个小老头,喝得醉醺醺,看花花笑,看风风闹,连头上的帽子都戴不住,还手舞足蹈,这不是放荡,离放荡也不远也。
这几日在家,看书、写文、练练书法,倒也有趣,只是书法不精,写出的字总缺少那个味。比如“静水流深”,我怎么写也写不出心中的那个韵味。后来想想,可能是这四个字,蕴意太深,以我的功力是写不好的。据说许多书法家都不敢写,那不过是故作高深而已。敢写,写不好,那是另一回事了。“静水流深”四个听起来富有诗意,写一写,或许能获得一些启示也说不准。时间如水,在静寂处流,在热闹处飞溅,我掬得一滴,不忍舍去。 |